世間萬物都靜止了,包括樹葉被冷風捶打的悉索聲響,包括自己的呼吸心跳。對面路燈的光斜射過來,剛好照亮了喬青羽的整張臉,身後無路,垂掛著的腳下是寒意森森的運河。她失去了動彈的勇氣。
「一想到你我就渾身不自在,」明盛端正身體,聲音沉靜,「這種感覺不僅痛苦,還讓我變得遲鈍。如果沒有這種感覺,當你刺向葉子鱗時,我就不會不敢抓你的手了。直接抓刀刃,真他媽是我做過最愚蠢的事。」
一席話讓喬青羽恢復了思考的能力。原來,明盛心裡還是介意的。缺席最後幾場重要的籃球賽,會是他一輩子的遺憾吧。李芳好說得對,傷害一旦形成,就永遠在那裡了。
「坦白說,我覺得找你當女朋友就是在找麻煩,」明盛繼續道,「和你在一起必定會沾上你姐姐這個永遠抹不去的污點,你媽媽是個可怕的控制狂,你弟弟是個諂媚的軟骨頭,手腳還不幹凈,」他頓了頓,似在打量喬青羽的臉色,「而你,除了骨頭硬點,整天只知道看書,很少笑,很無趣。我都搞不懂我為什麼會看上你。」
喬青羽完全恢復了理智。
「不過我想清楚了,我走出這一步,對我倆來說都是解脫,」明盛的聲音很真誠也很自信,「有我幫你擋著,沒人敢欺負你。」
沉默在空氣中蔓延,過了會兒,明盛又開口:「我沒有交女朋友的經驗,但我一定會對你好的,誰讓我……」他吐出一口氣,接著說道:「誰讓我喜歡上了你。」
喬青羽聽出他心中的掙扎,很想反駁「不用這麼勉強」,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。最初的震驚已經平復,此時此刻,一種奇特的不滿在胸腔亂竄,她得好好組織一下語言。
「喬青羽,我都說了那麼多了,」明盛望著她,語帶無奈,「你可不可以對我積極一點?」
「你讓我明白,找我做女朋友是為了解決心中痛苦的感覺,是對我的恩賜,」喬青羽緩緩說,「那,我就明明白白告訴你,我不願意。」
明盛有點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:「你拒絕我?」
「我覺得,一個人在所謂』表白』的當下,能夠把利弊分析地這麼透徹,就不是真正的喜歡,」喬青羽說,「我和我的家人在你眼裡一無是處。你自己也說了搞不懂為什麼看上我。其實在我看來很簡單,你雖然行事跋扈,但心裡還存著良知,你心裡那種痛苦的感覺,只是人道主義的憐憫罷了。」
明盛「呵」了一聲,彷彿被氣笑了:「人道主義……你說起來倒頭頭是道。」
喬青羽被他笑得有些心虛,但仍自顧自說下去:「還有一點就是我不像別的女生那麼在意你,捧著你,所以你……」
「老子他媽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你,」明盛語調中有難掩的怒意,「直接說吧,你拒絕我,是不是因為何愷?」
喬青羽愣了愣。
「對我來說很簡單,如果你已經跟他交往,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,」明盛大咧咧一擺手,「但如果你們沒交往,你有什麼理由拒絕我?當我女朋友,你知道有多少女生會羨慕你?」
「我沒跟何愷學長交往,至於你,我都說了不願意,」喬青羽心裡也有了氣,「聽不懂嗎?你對我的感覺就是對一隻可憐小動物的感覺。我不覺得自己可憐,不需要你勉為其難的施捨。」
「我就是把真實想法告訴你,」明盛皺起眉,「我的心痛了這麼久,難道是假的嗎?」
「過一個寒假你就會忘記掉這種感覺,」喬青羽直言,不知為何自己竟悲憤地快哭了,「畢竟,在你眼裡,我很無趣,除了給你帶來痛苦,一無是處。」
明盛聽起來無可奈何:「骨頭很硬,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堅硬。」
「反正我不願意,」喬青羽怒氣不減,「更何況我媽媽是控制狂,我哪裡敢在她眼皮底下早戀?」
明盛不以為然「切」了一聲:「騙人吧,我沒見過誰比你膽子更大。」
一時間兩人無話。喬青羽別過頭看向河面,黑梭梭的水裡已然找不到那封信的蹤跡。她黯然神傷,呼吸卻慢慢平復下來。又感覺到了風,扑打在臉上冰冰涼涼的,馬尾扎得鬆散,鬢角的幾縷碎發撩撥著自己的鼻尖,痒痒的。
喬青羽挺了挺背,抬起一隻手把頭髮撥回耳後,突然意識到自己懸空坐在樹枝上,頓時一嚇,趕緊縮回手,像方才一樣雙手緊緊按著樹枝以保持身體的平衡。
驚嚇過後,她朝樹杈的陰暗處望去,毫無防備跌進一雙璀璨溫潤的眼眸。
那雙躲避不及的眼睛裡裝滿了青澀的柔情,幾乎都溢出來了。眼瞳里閃過的窘迫彷彿剛才並不是在看著自己,而是小心翼翼、溫情脈脈地偷吻著自己。
心臟突然發了瘋,毫無章法地撞擊著胸腔,腦袋像是被重擊了一錘開始暈眩——喬青羽覺得自己隨時可能掉進河裡。
她不明白為什麼黑暗永遠遮不住明盛眼裡的光。再次望向明盛,他別過了臉,單手在挎包里掏出了手機。
「我……」
「我……」
兩人都沒看對方,同時開口又同時停嘴。正當喬青羽想著讓明盛先說時,那傢伙主動搶先了:「我希望你說到做到,喬青羽。」
是他一貫帶著倦怠的慵懶語氣,刻在骨子裡的高高在上給了喬青羽不小的壓迫感。
「什麼?」
「不-要-早-戀。」明盛一字一頓,邊說邊點亮了手機屏幕。
喬青羽本來還想就上次刺傷他的事,當面向他誠懇道個歉。可他那狂妄的掌控一切的語氣使得她打消了這個念頭。
「我要回去了。」她冷冷地說。
明盛盯著手機:「再見。」
「你讓讓。」
「不。」
樹枝是向上生長的,自己現在坐的位置下方緊貼著河岸不說,離地面將近兩人高,跳下去是不可能的。明盛坐著的樹杈,是唯一可以下樹的地方。彷彿早就預料到了這一點,明盛說了不之後,似笑非笑抬起眼:「你過來啊。」
喬青羽沒跟他周旋。當著明盛的面,她脫下自己的棉服外套,把手機裝進外套口袋往樹下一扔,而後繼續向外挪動幾步,縱身躍入了刺骨的運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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總算換洗完所有濕淋淋的衣褲,吹乾頭髮,端著熱乎乎的生薑水在書桌前坐下時,喬青羽腦海中閃現明盛說的「我沒見過誰膽子比你更大」。是揶揄吧,不過,現在想起來竟然有種奇妙的愉悅。
無論如何,明盛向自己表白了。放在任何女生身上,這都是值得炫耀的榮光。樹上的半小時仿若一個跌宕的夢,那雙不小心被自己捕捉到的,充滿蜜意的雙眼則使得夢境愈發迷離。可是不行。書桌前,喬青羽翻開新借的《罪與罰》,試圖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崇高和深刻,將自己那顆狂熱的心臟,從無意義的虛榮感中拉扯出來。
「七月初,酷熱蒸人,傍晚,有個青年走出自己的斗室——這是他向C衚衕的二房東轉租的。他來到街上,然後慢慢騰騰地、彷彿猶豫不決地朝K橋方向走去。」
簡短的開篇段落,喬青羽卻盯了良久。酷熱,斗室,來到街上。一個學期前的那個悶熱午後,自己抱著冒險的小憧憬擅自離開這個逼仄空間時,哪裡曉得前方等待自己的,竟是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的巨獸。
如果當時乖乖不出門,過去半年的生活會是另一番面貌吧?
那坐在這裡的自己,恐怕就是另一種心情了,和過去一樣單調、乏味又麻木。
初見時明盛那勾人魂魄的一瞥,現在回想起來,心臟仍會顫動。人生若只如初見,其實我和你的關係,只需這不經意的一眼就夠了——喬青羽突然無敵沮喪——光芒萬丈的你和一地狼藉的我,本就不是同路人。
她拿起筆,從書包里抽出摘錄本,開始認真抄寫這簡短的開頭。
「就當經歷了一場夢,」喬青羽告訴自己,「就當我和書中的青年一樣,離開斗室後朝橋的方向走去,而不是經過馮老闆娘的報刊亭。就當我沒有偶遇何愷學長。就當,」她筆頭頓了頓,略微痛苦地閉了閉眼,「就當我失憶了,忘卻了這個學期發生的一切,包括今晚。」
下學期開始真正的新生活。
有鑰匙插進鎖眼的聲音,緊接著喬陸生、李芳好和喬歡依次進了屋。喬青羽的房門沒鎖,片刻後,穿著臃腫羽絨服的喬歡推開房門:「青青,給!」
一串烤腸出現在喬青羽鼻頭下,散發出的誘人香味瞬間挑起了喬青羽的味蕾。她朝喬歡笑笑,停下筆,接了過來。
「休息一下,」喬歡湊過來,「你也太用功了,放假還天天做題!」
「不是做題啦,」喬青羽笑著搖了搖頭,「看課外書。」
喬歡湊得更近了,皺著眉慢悠悠念出了頁面上方的兩行字:
最要緊的是,我們首先要善良,其次是要誠實,再次是以後永遠不要互相遺忘。
「這你寫的呀?」
「不是,」喬青羽笑了,「是名著裡面的話。我看到喜歡的就抄下來。」
喬歡眉頭舒展,讚許不已:「這話說得有道理,做人就是這個道理……」
說著,她的聲音低了下去,似乎有點出神。喬青羽把手裡的烤腸伸向嘴巴,又停在空中,輕輕扯了扯喬歡的衣袖:「喬歡姐?」
「啊,哈哈,我剛剛發楞了,」喬歡笑道,湊過腦袋,「那個,你知不知道勁睿過年要結婚啊?」
「勁睿哥過年結婚?」
「幾個月前就來寰州領證了,婚禮說是辦兩場,初六先在村裡熱鬧一下,三月份在寰州大酒店再辦個正式的。你大伯家的新房子,就是給兒子結婚用的呀。」
喬青羽很冷漠地「噢」了一聲。
「你勁睿哥過兩年就三十歲了,是喜事啊,我本來也沒多想,」喬歡繼續道,「就是看到你寫在本子上的這句話,心裡不知道怎麼了,冒出個小疙瘩。我跟你說說,你別笑我迷信啊!白羽走了兩年多了,過完年剛好滿三年,那按照規矩,三年內不能辦喜事,那勁睿也沒做錯啊!我嘛可能想太多了,又想到你大伯家幾個月前就進新房子了,進新房子也是喜事啊,不也應該等滿三年嗎?還有領結婚證,怎麼不滿三年就領了呀……但是你爺爺奶奶都能開明接受,我還這麼老古董呵呵……」
「你覺得大伯家這麼急,不尊重過世的姐姐,」喬青羽接話,認真地看著喬歡,「因為我們一大家子給人的印象都是最遵守忠孝禮儀,最尊重這些習俗的,對不對?」
「那是的咯,」喬歡嗔怪地看著喬青羽,「不是什麼印象不印象,你爺爺奶奶,村裡誰會說他們不好?你爺爺奶奶以前都是鄉里的思想品格模範啊。要不是家風好,你們家的後代,像勁睿啊,你啊,勁羽啊,哪能一個比一個像樣?就是白羽不小心偏掉了,但其實大家心裡都知道的,人各有命,白羽的命就那樣,你爺爺奶奶對她再好也扭不過老天爺給她的命……再說,你大伯大伯母以前對白羽,還有一直到現在對你們家,那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,以前白羽剛來村子裡,勁睿是一點泥巴都不讓她踩到的,誰沒見過勁睿背著她到處走啊,真是把她當作公主一樣的。哎,跟你這麼說說,我自己想通了,剛才我有什麼好不舒服的呢?勁睿年紀到了,結婚是大好事,我一個外人在那裡瞎想什麼啊……我就是讀書少有點迷信……白羽要是知道她勁睿哥結婚了,肯定比勁睿還高興,你說對不對?」
喬青羽垂下眼沒有回復。
「呀,你的烤腸怎麼還沒吃,冷了都,」喬歡推著喬青羽的手,「你趕緊咬一口,嘗嘗,我特意帶給你的呢。」
「喬歡姐感覺有點失望吧,」喬青羽說,「畢竟,等半年再進新房領結婚證,對大伯家來說沒什麼損失,同時還能在禮節上給姐姐足夠的尊重。太急了,以至於之前對姐姐的好,現在想起來都有點打折了。」
「啊?」喬歡一副聽不太懂的表情,「那老房子進水泡成那樣怎麼等啊,還有,勁睿女朋友不是寰州城裡人嘛,聽說父母都是老幹部啊,年紀大了,也盼著獨生女早點結婚,勁睿等得起,女孩等不起啊。」
許是喬青羽沒有隱藏自己的不服氣,喬歡突然緊張起來:「青青啊,你爸媽前陣子就跟我說先別跟你講勁睿結婚的事,說你現在叛逆,容易鬧脾氣……我說出來是覺得你年輕人,又是讀書的,再怎麼樣也不會跟我一樣迷信,什麼三年不三年,對吧?你從小就懂事地很,怎麼會鬧呢,我就想不通了,對不對?再說,你一回到南喬村不就知道勁睿初六結婚嘛,反正明天就回去了……」
後面聽著像是喬歡在自言自語給自己開脫。喬青羽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,微笑著寬慰道:「喬歡姐,我爸媽不了解我,勁睿哥結婚是好事,只要他對結婚這件事是真心的,誠心的,我就很為他高興,也會祝他幸福。」
「我就說嘛,無緣無故跟勁睿過不去幹什麼,對吧?勁睿哥對你也好的啊,每年過年都給你大紅包的吧?」喬歡開心起來。
「紅包都在我媽那裡。」
「今年趁勁睿結婚你肯定能拿更多,」喬歡眨眼,「勁睿可大方了,你去婚禮上幫幫忙,他肯定給你更大的紅包。」
距婚禮還有十天。喬青羽有點迫不及待了。